來自湖南“教育另類縣”會同的調(diào)查：老師在堅守，學生“挖”不走
捧著一顆心來，不帶半根草去。從教35年，我深深地體會到，教育的根是苦的，教育的果是甜的，只有火才能點燃火，只有心才能塑造心”
“對教育的投資，是花最小的本錢，做最大的買賣。”盡管會同縣財政窮，但縣里想方設法在“盡心盡力”辦教育，尊師重教已成生態(tài)，地方對教育的重視在一個細節(jié)上充分體現(xiàn)：在縣城的高中生如果在學校晚自習 ,可以搭乘財政買單的公交車回家。據(jù)介紹，政府此舉既是鼓勵學生學習，也有利于學生交通安全
新華社北京9月11日電(記者段羨菊、明星、高文成)9月11日，《新華每日電訊》刊載題為《老師在堅守，學生“挖”不走——來自湖南“教育另類縣”會同的調(diào)查》的報道。
又是一個新學期開始了，在湖南，像往年一樣，不少高一學生前往地級市或省會，開始他們的求學路。一些名校、民校若明若暗的“挖人““掐尖”大戰(zhàn)，將一些縣級成績好的學生“掐”走。生源流失對縣級教育帶來沖擊，不少地方的縣級教育出現(xiàn)“失血”狀態(tài)。
然而，湖南省也有一些縣，在“生源大戰(zhàn)”面前，陣地巋然不動。湖南省懷化市會同縣，就是這樣一個“教育另類縣”。教師節(jié)前夕，記者來到這個雖尚不富裕但“教育自信”爆棚的山區(qū)貧困縣探訪。
也曾“哀求學生和家長留下來”
在懷化市，一些高中的校領導們經(jīng)常分片區(qū)到下面縣里“挖”初中的尖子生，可大家都不情愿分到會同，因為挖會同的學生，難。
“有一個學校的領導輾轉找到我，說，你們前一百名的學生我們挖不走，能不能推薦幾個兩百名以內(nèi)的學生，我回去好交差。我說，那怎么行！”縣長周立志告訴記者。
作為全縣教育的領頭羊，在生源流失面前，會同一中也曾有不堪回首的一頁。
身板硬朗、不知疲倦的校長侯邦明有一股山里人辦學的倔強勁。2002年，他到會同一中擔任校長。他清晰記得，2004年會同中考的前10名，有7人準備到外地讀書。他說自己永遠記得當時“哀求學生和家長留下來”、卻無功而返的情景。
“學生走了，說明學生和家長對學校不信任，這讓我和老師們感覺很痛苦。”
那段時間，跑到外面的學生高考失利后，想回到會同一中來復讀，被向來愛護學生的侯邦明一概拒絕，“就是為了爭一口氣。”
為了這一口氣，會同一中狠抓教學質量。“這是能不能留住學生的主要因素。”侯邦明說。2005年，會同一中高考“打了一個翻身仗”，高考成績躋身懷化市前列。他明顯感覺到，“家長、學生和社會的態(tài)度都變化了，以后學生流失明顯減少了。”
由于生源流失，湖南不少歷史上辦學質量很高、為一縣精英主要輸出地的縣一中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滑坡，由此引發(fā)縣級初中、小學辦學質量下滑的連鎖反應。與此形成鮮明對比，2017年，會同高考質量綜合評估列懷化全市第一，實現(xiàn)“六連冠”。初中畢業(yè)學業(yè)水平考試9門科目平均分、合格率、優(yōu)秀率27項指標17項列全市第一，綜合指標連續(xù)四年列全市第一。
會同一中更是亮出了“懷化市一流，湖南省知名”的辦學目標。侯邦明說，除非因為親戚調(diào)動等特殊原因，會同的高中生很少外流。“還經(jīng)常有外縣學生想來我們會同一中上學，可是招生政策限制，他們難以如愿。”
新學期開學，會同縣城小學生入學人數(shù)比幼兒園結業(yè)人數(shù)多了200多個，其中大部分學生是從外地回流。小學校長們認為，會同的教育質量名聲好，是吸引這些外出者子女的重要因素。
城北學校校長饒菊芳是當?shù)刭Y深的小學教師，自己女兒中考后，她曾經(jīng)也動了送女兒去長沙讀書的念頭。
可是，經(jīng)過反復考察比較后，一家人決定“堅信會同的教育”，“把孩子放在身邊陪伴，陪伴是最好的教育。”提到現(xiàn)已在知名大學醫(yī)學院讀大三的女兒，饒菊芳笑著對記者說：“我這一步走對了。”
也曾有成績優(yōu)秀的孩子，到長沙“名校”就讀，然而高考成績并不理想。“雖然發(fā)揮不理想的因素很多，可之后好多家長送孩子出去上學變得更加謹慎了。我們會同自己的中學在懷化市就數(shù)一數(shù)二，沒必要送出去。”饒菊芳說。
黃若萱是會同一中的高二學生，經(jīng)?？歼M年級前十的她是個“學霸”。
中考成績優(yōu)異的她也想過出去讀高中，可念頭只是一閃而過。她認為，“出去讀書一是太麻煩家里人了，照顧我的負擔會比較重。更重要的是，我們會同一中也不差，我們老師很負責。”
“我們不是只盯著尖子生”
窮縣會同，有一群戰(zhàn)斗力“爆表”的教師隊伍，他們堅守崗位，甘于清貧，默默奉獻。
還有4年就要退休的謝超寶老師，是會同一中的一員老將。他回憶兩年前任高三年級組長時說，“我堅持和班主任一樣，幾乎天天守在學校，有時晚上12點以后還不能休息。在高考最關鍵的2016年上半年，我吃住在學校，僅在家里住過三個晚上。”
為了增加學生營養(yǎng)，會同一中的班主任梁芳、李小林、莊芬香等老師，還經(jīng)常給學生煮雞蛋。謝超寶說，捧著一顆心來，不帶半根草去。“從教35年，我深深地體會到，教育的根是苦的，教育的果是甜的，只有火才能點燃火，只有心才能塑造心。”
饒菊芳是全縣小學屈指可數(shù)的“特級教師”。為了山區(qū)的孩子們，她放棄了多次外調(diào)的機會。2016年，長沙某知名學校邀請她任教導主任，在縣教育局挽留后，她婉拒了。一家在會同投資房地產(chǎn)的老板，以高額年薪邀請她任貴陽項目配套小學的校長，她沒有動心。
她說，自己的使命，就是“為新開辦的城北學校‘找到北’”。
多年來，在長三角、珠三角等薪酬待遇較高地區(qū)學校“挖人”沖擊前，盡管也有“孔雀東南飛”，但會同一中的教師隊伍總體保持了較好的穩(wěn)定。2016年前后，會同一中經(jīng)歷了一次骨干教師流失的嚴峻考驗。
近些年相鄰的貴州某縣，苦于缺乏優(yōu)秀師資力量，把“挖人”目標鎖定住名氣較大的會同一中。如同一部驚險的諜戰(zhàn)劇，這個縣派員“臥底”會同縣，四處搜集骨干教師的情況，通過熟人介紹，使用超常規(guī)手段開出特殊優(yōu)厚的條件，少數(shù)教師因此出走。
會同縣領導獲知情況后，心急如焚，立即安排已從一中調(diào)任縣教育局局長的侯邦明前往勸說。
地理骨干教師粟明坤，是侯邦明當年的學生，在勸說下回歸了會同一中。“這邊是尊敬的老師，大打感情牌，我聽得熱淚盈眶，不好拒絕；那邊是8萬元安家費和一套120平方米的房子，令我左右為難。”
“別人問我為什么回來？我后來想通了，是會同一中這個平臺鍛煉成長了我。如果我們跑了，一中的教學質量下來了，靠什么留住學生？當老師，就不能只是看到金錢，一中是塊凈土，很多老師很純粹，我想我也得堅守這塊陣地。”粟明坤對記者說。
為了穩(wěn)定一中教師隊伍，會同縣再出“奇招”——安排教育局局長侯邦明，再度返回一中出任校長。他一回來，不少老師就打消了出走的念頭。從教32年的他，治學和管理經(jīng)驗豐富，在一中教師隊伍中有很高的威信。有人比喻，侯校長堪稱會同一中的“定海神針”。
顧全大局、臨危受命回任校長、把教師隊伍穩(wěn)住了的他，對于一中少數(shù)的數(shù)學教師的出走依然耿耿于懷。“不是學數(shù)學的畢業(yè)生都能當好數(shù)學教師。一個好老師，業(yè)務水平和敬業(yè)精神要達到一定程度，需要多年的錘煉和積累。”
高二女學生楊文芳(化名)告訴記者，成績?nèi)繉W校學習，沒參加過課外補習班。不僅是她自己，會同一中絕大部分學生都是如此。她家暑期想花錢請自己的任課老師補補課，開小灶，被老師婉拒了。“老師表示，課程學習中有什么困難的地方，下課后可以隨時問，不用來家里補課。”
9月4日晚上，會同一中教學樓內(nèi)燈火通明。教室內(nèi)學生埋頭自習，張一軍站在教室門口，隨時接受學生的提問。他是會同一中的副校長，也是一名高二數(shù)學老師。
“我最快樂的時候，就是站在講臺上。把課上好，什么煩惱都沒有了。”張一軍深知自己的學生和大城市的孩子不一樣，“我們會同縣，沒有校外辦補習班的風氣，教育部門管理也嚴格。很多孩子來自農(nóng)村，也沒錢去上課外補習班。”
“大城市不少名校的老師教學進度快，學生成績兩極分化，成績跟不上，就可能要靠補課了。我們的教學進度，是照顧大多數(shù)，不讓每一個有希望的學生掉隊。”他說，“我們不是只盯著尖子生，還盡量等待那些基礎薄弱的同學追上來，幫助每一個孩子都能成功。”
“教師是學校乃至地方的核心資源”
會同位于湘西南的大山里，全縣人口中，侗族、苗族等少數(shù)民族超過65%。
如果你是外來者，去隨機走訪這里的學校，可能難以想象這是一個財政窮縣。
聽聞會同的學校建得好，一次，市長前來尋訪，擔心縣里只是堆砌“盆景工程”，自己“手動”選點。
全縣地圖擺上來，他把目光定格到全縣最偏遠的地方，雪峰山里的金子巖侗族苗族鄉(xiāng)。
兩個多小時山路后，一座嶄新寬敞、容納近700名學生的鄉(xiāng)鎮(zhèn)小學出現(xiàn)在他的面前，教室里設備先進，老師都安排了可拎包入住的周轉房，孩子們笑臉如花。
而就在兩年前，這座學校的情形還是簡陋不堪，讓人落淚：上課靠擠，吃飯只能站，住宿兩人鉆一鋪。
“全縣最漂亮的房子就應該建在學校。”市政協(xié)副主席、縣委書記楊陵俐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宣言。
中小學時期遭遇“文革”、一度荒廢學業(yè)的他說，自己一定程度是抱著“療傷”的心情，全力支持教育事業(yè)。
辦學質量在懷化市鼎鼎大名的會同一中，條件設施長期墊底。2011年，當年縣級財政收入只有3億多元，縣里下決心盤活資源、籌資2億多元，啟動縣一中的搬遷新建。2015年投入使用后，一中成為縣城建筑“地標”。
位于縣城黃金地段的一中原址，成了開發(fā)商眼中的“風水寶地”，如果拍賣，政府獲得的土地出讓金將可能以億計。
讓他們意外的是，縣三中遷入原縣一中的校園，三中的校園則騰給城郊的林城鎮(zhèn)中學搬入。
2018年9月3日，現(xiàn)代新穎的城北學校開學，2000多名以前為“大班額”困擾的小學生，開始了新學期。
在“化債攻堅戰(zhàn)”的大背景下，會同縣停了一些投資項目，但教育項目“一個也沒有停”。
盡管會同財政窮，但縣里想方設法在“盡心盡力”辦教育，這是很多會同教育界人士的看法。
林城鎮(zhèn)一完小校長馬擁軍，一口氣列出一份清單：
財政出錢，為老師免費體檢。
在按政策向鄉(xiāng)鎮(zhèn)老師發(fā)放鄉(xiāng)村補助同時，考慮到縣城學生多、教學任務重，設立了“城區(qū)教師績效考核獎”。
在一中已建100多套教師周轉房基礎上，再建120套，解決青年教師住房難問題。
其他部門的表彰活動，現(xiàn)在從嚴控制，教師節(jié)頒獎則“轟轟烈烈”。
多位會同人告訴記者，會同縣尊師重教已形成生態(tài)，地方對教育的重視在一個細節(jié)上充分體現(xiàn)：在縣城的高中生如果在學校晚自習，可以搭乘財政買單的公交車回家。據(jù)介紹，政府此舉既是鼓勵學生學習，也有利于學生交通安全。
“無論我們修再好的學校，配置再好的儀器設備，如果教師都生存不下去、都跑了，那還有什么意義？我們的教育質量能提高嗎？”2016年慶祝教師節(jié)會議，縣長周立志提到給取得出色高考成績的縣一中發(fā)放22萬元獎金時，“感覺這點錢拿不出手，愧對在座的教師們。”
教師住房公積金的單位繳納部分，縣財政按政策最高上限撥付；對學校提升辦學質量的獎勵，由2016年的80萬元增加到2017年的300萬元……會同縣咬緊牙關，勒緊褲帶，不斷出臺提高老師待遇的舉措。
“教師是一個學校乃至地方的核心資源，名師是一個學校的靈魂。”這是楊陵俐的觀點。從縣領導到公務員和社會各界，提起會同一中都很自豪，提起會同的老師，透露的語氣，不僅有贊美，崇敬，還有感恩：
孩子們不要背井離鄉(xiāng)到外地上學，家長們減輕了不菲的學雜費、住宿費、路費，免了陪讀，增了親情。
在本縣就能考上大學、好大學，會同的學子會增加自信，熱愛會同鄉(xiāng)土。
教育成為會同金光閃閃的名片，為會同形象長了臉。
大批人才為會同脫貧致富，為會同長遠發(fā)展，積累了后勁。
提到這些“教育效應”，張一軍轉述當?shù)乩习傩找痪浔扔鳎?ldquo;對教育的投資，是花最小的本錢，做最大的買賣。”
獲評“全國優(yōu)秀教師”的縣一中羅長海老師，婉謝了外面名校調(diào)動的邀請。“縣里尊師重教的氛圍深，為家鄉(xiāng)培養(yǎng)學子，我從教的幸福感強。”他說，“何況，我如果動了心想調(diào)走，面對侯校長，也不好意思開口。”（新華網(wǎng)）